张懋率先锋骁骑一路急行,等大军至河南,刚刚歇下,需等斥候回报,方可继续南下。
张懋出自武官世家,虽是现在情势,万分紧急,却依旧还是一丝不苟,半分不敢怠慢,绝不敢贪功冒进。
到了大帐,他解下了衣甲,便召众将到了大帐。
张懋一脸疲惫,眼睛却死死盯着舆图,他心里,已有了最坏的打算。
倘若是太子殿下遇害,那么,陛下势必龙颜震怒,这时,就绝不是安庆决战了,毕竟,毕竟绝不会容许,等宁王的水师顺江而下,夺取安庆,原本张懋预定的安庆决战落空,那么,势必要急攻南昌,一旦如此,只怕朝廷的损耗不小。
却在此时,外头一个斥候火速进来:“公爷,路上有南昌来的飞马,被卑下劫了。”
“南昌来的?”张懋一愣。
他看着来人,心里说,莫非是宁王派人挑衅,又或者,太子殿下有消息了?
甚至……可能不可能,宁王已经反叛?
此战,对于张懋而言,很重要。
他有着一个显赫的家世,他希望靠自己,来延续张家的荣光。
张懋上前一步:“人呢?”
几个亲兵,便押着一人进来。
这人显然挨揍了,口里囔囔道:“我乃急递铺的差役,你们不可这样对我……”
其他众将,纷纷抬头,看着来人。
张懋厉声道:“你是何人,从南昌来的?传什么消息?”
“这是四百里加急,是送往通政司的,寻常人,不得拆阅。”这差役道。
“去你娘的,你可知道老子是谁?”张懋急了。
战情如火,哪里还顾得了许多:“来人,将他的急报取来。”
几个亲兵便上前,几人按住这可怜的差役,有人夺了火漆密封的奏报,送到了张懋的面前。
张懋坐下,冷哼一声道:“老子是英国公张懋,奉旨讨朱宸濠,战事紧急,谁和你啰嗦?”
他一面说,一面看了其他军将一眼,接着,撕了急报的蜡封,将急报取出。
这一看……眼珠子有点直。
宁王伏诛。
顷刻破城。
射宁王及其子者,乃是世袭千户张元锡。
“张元锡是谁?”张懋突然怒吼。
军将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不认得。
先登南昌城者,方继藩……
方……方……方继藩……
他……先登城了……
噗……
也不知是热血上涌,还是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气息堵住了自己的喉头,张懋深呼吸,突然一口老血喷出来。
众将慌了:“公爷,公爷……”
“出了何事?公爷,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,大不了,就是叛军拿下了安庆,可区区安庆,虽是津要之地,可公爷您要保重啊。”
“宁王狗贼,灭亡只在旦夕,今陛下亲征,十万大军,半年之内,势必踏破南昌,公爷勿忧。”
“……”
众将只以为,一定有了极糟糕的消息,再糟糕,想来也不会有叛军奇袭安庆,拿下安庆更糟糕吧。豪门夺爱:亲亲老公别太坏
张懋的手发抖。
他继续看下去。
宁王、上高郡王死,余者皆降……太子殿下,亲自坐镇南昌,南昌阖府上下,安定如初,今缚宁王眷属九十七人,候陛下处置。
张懋脸色煞白。
南昌……就这么平定了……
那老夫来此……做什么?
天下无贼啊!
张懋要哭了。
天下无贼,要我何用?
可怜我张懋,五岁蹲马步,七岁学弓马,九岁读兵书,十三岁入军营观摩学习,二十岁,方有小成,随叔伯们巡阅边镇,二十三岁,得金腰带,三十岁,都督五军都督府,至此,却是蹉跎了二十年,二十年,连只鸡都不曾杀过。
上天哪,赐个贼给我张懋吧。
哪怕是阿猫阿狗也好。
他口中继续一甜,又一口血喷出。
区区数人,怎么可能平定如此叛乱?
我不信,我不信!
这一定是宁王的阴谋。
可是……
张懋眼里,闪烁着泪光。
他不能不信,上头,是太子殿下亲书,太子狗爬一般的字,他记忆深刻。
二十年哪,等了二十年……
“公爷。”众将见状,早已面如土色,纷纷拜倒:“公爷节哀啊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……”
张懋抬眸:“没柴了。”
“什么?”众人看着悲痛的张懋。
张懋深吸一口气:“宁王……已死。叛乱……平定了。”
众将一听,先是一喜。
这些骁骑营的丘八,在京里好好的,谁愿意去打仗哪,打仗好可怕,待在京里多安全。
这叛乱平定了,这敢情好哪,只是,怎么平定的呢?
众人又看向张懋,却见张懋眼里,夺眶泪水流出来。
这是一种幻灭的情绪啊,一切成空。
众人心里咯噔一下:“公爷,不要说笑了,到底出了什么事。”
“都他娘的说了。”张懋厉声道:“叛乱平定了,你们……可以回家了,要过年了,回去陪着婆娘,和孩子们,一道好好的乐一乐。”
“公爷就不要说笑了,若是叛乱平定,公爷何至如此,定是出了大事,还请公爷如实相告。”众人不肯信,叛乱平定了,普天同庆了,对啊,正好回家过年呢,公爷您哭什么。
张懋却是沉默了很久。
似乎是在酝酿着情绪。
他这张老脸,踟蹰了老半天,方才嘴一咧,终于露出了笑容:“哈哈,哈哈!”
众人依旧古怪的看着张懋。
不太对劲。
张懋含泪,又大笑几声:“这是……喜极而泣啊,好了,传令下去,大军就此驻扎,尔等在此,候命,明日,不必向南开拔,叫几个人,连夜随老夫北上,老夫……要去中军,面见陛下。”最强纨绔高手
他站了起来。
努力的克制着内心那疼的感觉。
自己理应高兴的。
人生多美好啊,自己世袭了爵位,一辈子无灾无病,这是多少人,都向往的日子啊。
自己还会祭祀,陪着列祖列宗们,和他们心灵沟通,列祖列宗们在天上,每日都看着我老张,这……有什么不好。
真是完美的人生啊。
他心里这般想着,心里心底深处,还有刺痛的感觉。
众军将听罢,这才狂喜起来。
张懋毫不犹豫,立即带着几个亲兵,连夜飞马急行。
………………
中军。
大帐里,冉冉的亮着灯火。
可是陛下,已经就寝了。
快过年了,寒冬腊月,天很冷。
可萧敬却没有去睡,他得在此值夜,陛下最近情绪很糟糕,夜里不能没有人,而其他的宦官,萧敬也不放心,现在的宦官啊,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,一个个毛手毛脚的,就晓得偷偷的躲起来玩叶子牌,或是背后说人是非,个个好吃懒做。
萧敬披着一件大髦,头顶着钦赐的梁冠,大髦之下,则是一件圆领的大红飞鱼服,这里头,还有一层袄子和毛衣,可即便如此,大帐之外雪絮纷飞,萧敬依旧冻得哆嗦,口里呵着白气儿,双手拢在袖里,蜷着身,又害怕自己脚趾冻着,便来回的在账外踱步。
欧阳志就在不远的的小帐里,他去休憩了片刻,到了后半夜,便披着大髦来,如猪肘子一般的手,掩在大袖底下,欧阳志上前,道:“萧公公,你去歇了吧,学生在此,守一阵。”
萧敬困的不行,身子弓着如虾米一般,看了欧阳志一眼:“罢了,也就这两个时辰了,欧阳侍讲手受了伤,还是多睡一会才好,咱已习惯了,想当初,陛下经常熬夜批阅奏疏,都是咱伺候的。”
欧阳志道:“明日还要行军赶路,我已睡过一阵了。”
萧敬沉默了。
虽然皇帝和内阁诸公们都对欧阳志赞不绝口。又虽然这欧阳志乃是方继藩的门生。
说实话,萧敬对方继藩挺不待见的,这厮动不动就侮辱自己啊。
可是……看着老实憨厚的欧阳志,萧敬却是吁了口气。
其实……无论任何人,哪怕卑鄙无耻,其实也是愿意和老实憨厚的人打交道的,这人……太实在,实的过了头,虽觉得有些傻,却也令人敬佩。
萧敬不禁感慨:“方继藩人不怎么样,可收的门生……”
摇摇头:“有劳你了,记着啊,陛下若是说了梦话,你别进去,小心惊醒他,陛下夜里睡不踏实的,尤其是这几日。还有,大帐里有暖盆子,这炭火,大抵再烧一个时辰,便要熄了,过半个时辰,你猫着身子进去换一换。若是陛下起了夜,会咳两声,这说明陛下全醒了,这隔壁的小帐里,一直温着一副茶,你端过去,不必试凉热,那茶一直微微温着的,正合适。”
欧阳志颔首:“我记下了。”
萧敬又道:“倘若陛下半夜里大叫小畜生,你别管,陛下自个儿跟自个儿怄气呢,你径直进去,反而让陛下心里不舒服,他得自个儿清静下来。”
“是。”欧阳志又点头。
萧敬交代完了,总觉得还有一些不放心,却又不知还该交代什么,索性苦笑,正待要走,黑暗之中,却有人疾步而来:“陛下睡了吗?英国公张懋,有要事求见。”
英国公……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……来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