弘治皇帝得到了一个好消息。
根据江浙备倭卫的奏报,倭寇盘踞于外海的百尾岛,聚集千人之众。
这也是为何马文升兴高采烈的原因,舒坦啊,剿灭倭寇,最重要的不是倭寇的实力如何,而在于,倭寇来去无踪,根本无法防备,他们乘舟船登岸,突然袭击,劫掠完便立即杨帆而去,再不见踪影。
现在知道了他们的巢穴,实是大喜啊。
马文升道:“有戚景通在,又抽调了备倭卫的jīng锐作战,我大明的海船,比之倭寇的小舟,要高大十倍不止,又有火器襄助,只需进剿,倭寇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弘治皇帝细细看着这份奏疏:“消息可靠吗?”
“老天有眼,恰好这百尾岛内倭寇内讧,有两个在内讧中逃出生天的倭寇落入了备倭卫之手,审讯之下,才得到了消息,理当不会有太大的出入,这百尾岛,事实上在太祖高皇帝时,就曾有过记载,无论是位置还是地理,那两个倭人所交代的,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。”
弘治皇帝颔首:“那就进击,毕功一役。”
“兵部已下文,令戚景通出击,倭寇必定,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弘治皇帝定下了神来,他关注倭寇,并不是因为倭寇本身,在他眼里,倭寇和寻常的山贼没有任何的分别,从前朝廷不重视,一旦重视,调集重兵,区区倭寇,弹指间,便可灰飞烟灭。
他所看重的,是要斩掉某些人的爪牙,先去其爪牙之后,再彻底将某些与倭寇安通款曲之人,连根拔起。
马文升松了口气,这两年运气实在糟糕的很,现在……总算心里可以踏实了。
倒是这时,外头的宦官道:“内阁大学士、户部尚书李东阳求见。”
弘治皇帝皱眉,道:“传。”
却见李东阳匆匆而来:“陛下,宁波府的灾情,依旧还在,自宁波府大旱之后,宁波诸县,再三告急……”
弘治皇帝微微一愣:“什么?不是说,朝廷暂时命镇国府备倭卫取出余粮,暂行赈济吗?”
“查过了。”李东阳哭笑不得:“宁波知府有奏,说是镇国府备倭卫,根本没有多余之粮。”
“粮呢?”弘治皇帝吓了一跳:“他们的粮呢?”
是不是中途损耗了,又或者是,兵部的粮食还没有运到?这……不对吧,兵部居然连镇国府的粮,都敢克扣?
其实粮食,朝廷还真的不愁,可问题就在运的问题上,莫非是运输出了问题。
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。
马文升道:“粮已运到了啊,备倭卫还有回执,给了三月之数,一粒米都不敢少他们的。”
李东阳苦笑:“从奏报来看,这些粮,都吃了,三月的粮,供三千人所需,结果……三百人,他们……他们月半功夫不到,就吃了七八成,宁波知府说,镇国府备倭卫,天天都像过年一样,米要用细米,还偷偷的拿米去跟人换肉,杀牛宰羊,很是快活。还有一个,听说叫胡开山的,一人吃一锅,人家用筷子,他是用饭勺吃饭,一日吃七斤米,两斤肉。”
“……”
暖阁里,瞬间的安静了下来。
众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。
有点懵。
三百人,吃三千军粮的分量,他们属豚的?
“现在,再从各地调粮已经来不及了,宁波府诸县,存粮俱都告罄,臣……恐……”
“那个逆子!”弘治皇帝啪的一声:“那个逆子真不是东西啊,他养的,都是一群什么东西?畜生!若是饿死了人,朕第一个找他,他人呢,人去了哪里。”
“带着生员们,围猎去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方继藩呢?”
“方继藩身体不适,旧疾复发,在家养着,没有去围猎。”萧敬笑吟吟的:“不过听说,这方继藩,近来在家里,不知鼓捣什么,反正闭门不出。”
弘治皇帝脸拉下来:“不必管他们了,立即想办法,想尽一切办法,从各地调粮,万万不可天灾之后,出现。”
原本,弘治皇帝是想将方继藩那厮叫来,而后狠狠的抽一顿的。
可想到他旧疾复发,弘治皇帝终究还是心软了。
自己也有一个得了脑疾的女儿,对于这种脑残的玩意,多少还是有些恻隐之心。
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:“内阁、户部立即讨论,想办法吧。”
李东阳想说,急切之间,等想到了办法,将粮食运了去,只怕……
当然,他不敢熄灭弘治皇帝最后一丝的希望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宁波外海。
碧波万里。
一艘舰船,徐徐的停泊在海ZhōngYāng。
唐寅看着这碧波万里,忍不住诗兴大发,不过这时,显然不是念诗的时候。
镇国府备倭卫成立之后,挑选了三百义乌、永康的青壮。
对于这些人,胡开山很满意。
因为这些人身体虽不强壮,不过……却很狠。
水寨是现成的,直接开始进行cāo练,这首先要cāo练的,就是让这些人遵守军纪。
尤其所招募来的人,两个县都有,这两县的人,可都是世仇啊,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,大家就拿起过刀片子砍过人了。
胡开山以为,这些人龙蛇混杂,cāo练起来肯定会很麻烦,到时,少不得会有营中殴斗之事。
可谁曾想到,他们居然很乖巧,胡开山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。
前提条件是,到了开饭的点,得有一盆盆大白米饭。
饿死鬼啊。
唐寅看到胡开山吃饭的样子,很吓人,可看到这三百如丧尸一般仿佛天生带着饥饿记忆的人,狼吞虎咽的样子,唐寅彻底的懵了。
难道人生只有吃吃吃吃吗?
好吧,他们的世界,唐寅不懂。
给了粮,准确的说,能让他们顿顿吃好喝好,这些士兵们出奇的听话。
让他们在太阳底下暴晒,他们便暴晒,教他们不得动弹,他们便绝不动弹。
原来担心地域矛盾会在营中爆发。
谁知他们除了两县之人不太爱打招呼之外,几乎不爆发任何的口角。
cāo练了月余,便让他们出海,当船离开水寨时,唐寅回头看着那一片片烈日之下,龟裂的大地。
他知道,这一场大旱,对于宁波府上下而言,是一场致命的灾害,奉恩师之命,他得救人。
备倭卫唯一的一艘大船,乃是一艘马船,在明初时,就已出现,乃是大型快速水战与运输兼用之船,船长三十七丈、宽十五丈,有八桅,此船在下西洋时,也归入宝船之列,不过是中型宝船而已。
如此巨舰,足够三百人在船上吃用。
出海半日,抵达一处海域。
唐寅下令船只抛锚停泊。
随即,命人下放舟艇。
一艘艘的舟船自这庞然大物放下来。
紧接着,士兵们开始顺着缆绳,调下小舟。
唐寅和胡开山也亲自的下了船,他深吸了一口气,唐寅心里有些紧张。
恩师教了他一个方法,这个方法……说起来有些怪。
他小心翼翼的手里提着一根棒槌,一旁的胡开山身形巨大,几乎要将唐寅挤下海去。
唐寅取出一个竹片子,竹片子上写着方法。
胡开山有些晕船,醉醺醺的样子,好在他身体素质好,不太严重,他扶着船,对于这大海,有一种天然的畏惧:“唐编修,你在做啥?”
“指挥鱼群。”
“什么?”胡开山一呆:“鱼群还能指挥,那岂不是成龙王爷了?”
“我们就是龙王爷。”唐寅道。
“可不敢,可不敢。”胡开山这吃货,看着碧波万里,有点眩晕,他是北人,对这大海有太多的敬畏。
“恩师说的。”
“恩公……”胡开山想了想:“恩公这样说,那咱们就算是了。可是,怎么指挥?”
唐寅没有做声,他开始拿着棒槌,按着记录下来的方法,有节奏的开始敲击着船舷。
啪啪……啪啪……啪啪啪啪……
这渺小的敲击声,在呼呼的cháo水和海风之下,几乎很快,便被淹没。
胡开山一脸疑窦。
这样……就可以指挥?
恩公……也有不太靠谱的时候啊。
不过不打紧。
胡开山心里继续想着,恩公最大的优点,在于他的品格,而不是他的能力多寡。
我胡开山最敬重的,也在这一点,至于……其他不太靠谱的事,是可以自动忽略的。
啪啪啪……啪啪啪啪……
唐寅有节奏的敲击着,额上满是汗。
他其实也觉得不靠谱。
可恩师说啥,就是啥,还能怎么说?
啪啪……啪啪啪……
他敲的已经觉得手臂酸麻了。
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。
因为附近的许多小舟上,舟上的士兵,都像看傻叉一样的看着自己。
那种眼神,很酸爽。
好,不理会他们。
唐寅继续有节奏的敲击。
而水兵们,终于开始低声嘀咕了。
虽说编修赏了饭吃,他们也决心,踏踏实实当这个兵,可这并不代表,大家是来做傻瓜的啊。
难道……这是某种音乐……
在海上,就如敲击磬乐一样。
有见多识广的人嘀咕:“此乃磬乐,是读书人的东西,据说是礼乐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