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不能失去光。
光是我运用在许多笔记上的词汇,它足以代表许多东西,所有温暖的,耀眼的,正义的事物。
我在母亲的发间看到过它的掠影,它匆匆折射在银色的年华里又匆匆离去。我也在姐姐折千纸鹤的指间看到过它的痕迹,它悄悄描画着晶莹的指尖再绘上透明的色彩。
有时我很爱它,寒冬待在火炉旁时,有时我又没有那么喜爱它,镜子前阳光下的自己散发着脆弱的气息,好像神圣又好像无能为力。
那些彼时停留过的光,有的留下,有的离开,有些离开过后来也曾光顾。
但岁月将它的温柔抹去了。
姐姐折成了一千个千纸鹤,她欣喜地与我分享。
我知道,姐姐的男朋友上了战场,他是联盟中的一员,他必须去参加战争。
为什么要开战呢?我不懂正义,不懂公平,或者说,不是追根究底的懂。
但我懂痛苦,这是这个年代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东西,它如影随形。
姐姐和哥哥分别的一晚,是我真真切切感受到成人世界的痛苦的一晚。
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,只是一直流着泪,却一个字都没有说。
那时我尚且不知道有些挽留是永远说不出的。
我看到姐姐松开了手,哥哥想要抓住,却被甩开,姐姐不回头地走进里屋,那个高大的男人似乎一瞬间佝偻下来,他弓着身捂着脸,闷声哭泣,一抬头,和目不转睛的我目光汇聚。
他似乎愣了愣,用袖子抹抹脸,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,开口:“小妹妹,你认识里面的那个姐姐吗?”他的话音刚落,里屋就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哭泣声。他的笑渐渐消失了。
我点头,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,放到我手上,我想问他这是什么,可是看着他的脸,我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。
他嘱咐道:“等我走之后,你就把这封信交给她,好吗?”我点头。
他轻轻关上了门,轻轻地走了。
我拿着信,看着他离去。屋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哭声。
直到几天后,姐姐告诉我,她折好了一千只千纸鹤的时候,我都无法笑出来。
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。
我将这件事跟母亲说完后,母亲沉默了一会儿,对我说:“等吧,等到尘埃落定。”奇怪的是,我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一些悲哀的滋味。
还有,我该怎么等呢,我多么想现在就扑进姐姐的怀里,大声地说出种种关心的话来。
可我看着摆在对面窗户上的千纸鹤,想起母亲曾经同我讲过的童话,母亲说,世上所有的千纸鹤都是会飞的,它们只是在等待,等待奇迹发生。
我情不自禁地望着千纸鹤想像它们飞起来的模样,所以说,等哥哥姐姐再见面时,它就会飞起来了。
我总相信,美好的事物是有它存在的意义的。
一周后的夜晚,我睁着眼睛望着墙上的日历发呆,迟迟无法入睡。
忽然阴影掠过,刹那遮住屋内所有的光,连同月亮的打量。
再然后,我听到一声巨响,伴随人的尖叫声絮语声,沉沉地,沉沉的压在我心头。
几乎瞬间,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,眼泪被迫流出来——其实我意识到了什么,但最原始的恐惧阻止了这种直觉。
我眼角看到母亲屋里的灯亮了起来,过了不知多久,她打开这间屋子的灯,快步走到床前,握住我的手,母亲的手那样温暖,与我的冰冷格格不入。
我和母亲对视了几秒——或许更短。我读懂了母亲眼睛里的东西。
我明白了,但我多么希望我永远都不会明白,我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领悟。
我扑进母亲的怀里,嚎啕大哭。
假如人们流过的泪,可以挽回他们失去的,该多好?
可惜这个时代,不相信眼泪,也不相信珍贵。
我知道对面窗台上的千纸鹤,再也无法起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