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对战争深有体会,却不是因为轰鸣不绝的炮火,亦不是因为旁人讨论时或沧桑或痛苦的模样。
因为我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孩子。
这个地方,命运有千百种形状,这个地方,在神的足下,却从未被神眷顾的地方。
人们不得不坦然接受自己反复无常的生活,从第一次知道死讯的悲伤迷茫,到渐渐习以为常。
只有母亲,这么多年,不止一次为那些陌生人叹气,我感觉她鬓间的白发,是被经年累月的悲伤染上的。
苍白如冬天的雪,斑驳如林间的缝隙。
如此奇异,如此美丽。
我从不觉得岁月残酷,我坚信人世间的轮回,汲取我们生命的同时必然也赋予我们梦寐以求的认知。
唯一可惜的是,我从未见过母亲年轻时的模样,若是可以,我想我大概还会比现在更加爱她。
但我和母亲的关系并非一直如此和谐,彼此都曾伤痕累累。
与那些必须流血必须妥协的战争不同,我们的争执起因往往不足轻重,只是强求理解。
比如我曾一直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最近频频出门。
“你又要去干嘛?”我不满地在门口拦住她,母亲皱了皱眉,也许是因为我不平稳的语气,也许是因为我不适当的姿态。
她平静地说:“出门看朋友。”朋友?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不是心怀嘲讽,所以我步步逼问。
有的问题类似:“我才不信,什么朋友?”有的问题类似:“什么朋友值得你去那么多趟?”
不理智和不尊重兼有之。
最终母亲忍无可忍,摔门离去,临走前对我冷冷地说:“随你怎么想吧,再见。”
一腔怒火背后是我深深的不安。所以母亲走后我坐立不安。
在无比漫长的十分钟内,我下定决心,拉开家门,决定去寻找母亲。
我原以为很艰难的过程其实无比简单,我甚至不用去询问旁人,因为我刚下楼就听到母亲和别人轻轻的谈话声。
对方显然身体不好,细微的喘气声掺杂在不能连续的话语中。
是谁呢?我压抑不住好奇的心情,谨慎探身看去。
一个佝偻疲惫的老者出现在我的视线中,那边母亲把带走的菜肴放在橱柜上,叹口气说道:“抱歉,我家孩子闹脾气,耽误了时间。”
老者堪称慌乱地摆了摆手,咳嗽了两声笑着说:“您才是啊……我只是一个无名之辈罢了,有什么值得您亲自过来一趟的呢?您的孩子才更值得您留下啊。”
那些重叠的敬语不知为什么使我不适,也许是因为老者过分恭谦卑微的态度,也许是因为这些话隐隐拉开我与母亲的距离。
这时母亲突然回头要拉上门,正正对上我的眼睛。
局促充斥我的肢体,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上楼去,而且我也确实那么做了,母亲却把我拦了下来。
“进来坐坐吧。”她无奈地说,半晌忍不住道:“你这孩子。”
我保持着别扭进了屋,老人却好像全然不在意我的举止,笑眯眯地看着我。
我不得不避开那灼热的目光,老人尴尬地笑了笑,他搓了搓手,招呼道:“坐,坐。”
我很难形容老人,他像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独行者,看似有自己的坚持,却低头低的容易。
后来我才知道,老人是退伍的兵人,他刚刚入伍的时候,战争刚刚开始,青涩的少年郎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天地,从此一身不由己。
我还知道了,原来当年有那么多想要抗争的声音,那么多决然的背影,最后多少被埋葬,多少背井离乡。
我听着老人讲述自己的故事,越来越想问问他,你后悔过吗?
有没有后悔过为了那些原本没有结果的争辩,投身汪洋?
有没有,那一瞬间,为只有自己在的信仰世界哭泣过。
但那些我都不得而知,因为我终究没有问出口,在那次见面之后,我也跟随母亲拜访四五次。
老人每次都站在门口,笑眯眯地看着我,我知道他是喜爱我的,但这份喜爱对我来说莫名沉重,也许是因为,我从不是他争辩过的那些他想要的结果。
我会接受老人的好意,会在他和母亲讲话的时候说上两句,也会露出笑容面对老人的故事。
但我知道我只是在沉默,沉默以对老人枯树般的面容,和微微颤抖的手。
属于独行者的,也许只有头上的天,和脚下的地。
于是终究分散,老人因病离去,去的无比安详,不是母亲,是一个邻居率先发现的。
我没有去看,那天我睡醒时老人的尸体已经被送去火化,送葬的队伍只有几个邻居和母亲,他竟连一个朋友也没有。
是否所有独行者的结局都是如此?我不得而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