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世间的无常,都是寻常。”
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。我童年最后一位朋友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。
我很久以后才明白的道理,他早已懂得。
他终究不是个沉默寡言却单纯的孩子,终究不是和我一样的孩子。
我什么时候遇见他的呢?
好像是在一个早晨吧,母亲出门后不久就带回来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。
我刚开始并不十分喜欢他,因为他的眼神充满了戒备,我想不通我明明是他的救命恩人,为什么也会被戒备。
却没有想过他的困境。
母亲心疼地擦去他脸上的血迹,我看着他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说什么,半天憋出来一句:“你还好吧?”
他看了我一眼又很快转过脸去,当时我读不懂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情绪,后来才知道那名为自卑。
从未真正体会过,是我幸运。
母亲做了四菜一汤,招呼他过去,而他沉默笔直地站在一旁,垂着头。
母亲用眼神示意我,我不大情愿地挪过去,拉住他的手,牵到了饭桌旁,惊讶地发现他无比顺从。
并非天生,却柔顺无比,好像习惯使然。
我既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情愿,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惊讶,只是后来注意回避这类情感。
他长得普普通通,表情却一成不变,使我控制不住看了许多眼。
像个有温度的石头,我是这样想的。
他就这样在我家住下了,也许是他来的太自然,我反而并不感到别扭。
我的床是双人的,出于地主之谊,我帮他铺好了被褥,正在我欣赏自己的杰作时,小小的一声“谢谢”飘入我耳际。
然后我就看到他低着眉角攥着衣角站在床边,“没事啦。”我大方地拍拍手。
他局促不安地爬到床上,用手摸了摸被子,半天才掀起被子躺进去。
我呢,也有几分疲倦,看他躺下也跟着睡了。
直到起夜,我迷迷糊糊地起身,正呆着就对上一对清明的眸子,“呀!”我被吓到了向后倒去,正惊魂未定,一声小小的“对不起”又飘过来了。
我竟不知如何反应,只呐呐一声:“没事。”
也许实在是太累了,我之后再无反应,去了厕所回来后就直坠入梦乡,也不知道那一夜他合过眼没有。
第二日他在家里陪我一起洗菜,母亲在房间里收拾衣服,门却被人敲响了。
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,看着我的眼睛里全是恐惧,那一刻我感觉他是知道门外来人的身份的。
母亲也听见了,她从房间里走出来,打开了门。
一个打扮绅士,笑容却很虚伪的男人跟母亲交谈起来。
我皱着眉看着男人,手被他拉住了,他对着我拼命摇头,我知道,他想让我去劝说母亲,他想留下来。
母亲很严肃地说了什么,男人脸上的笑容一僵,话语间也隐约不耐烦起来。
似乎不用我去劝说,母亲也有了决断,为了安抚他,我把他拉进房间里。
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么长的句子:“别让我走,我在这干什么都行,别让我走,求求你,我不想被卖,不想被打。”说着说着他小声地啜泣起来,虽然是啜泣,却比我在屏幕上看到过所有的嚎啕大哭都令我动容。
此时母亲开门进来,正好目睹这一幕,她神情复杂地将他抱入怀里,于是,他留在了我家。
他很努力地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,每天抢着活来做,只是一天比一天不安,一天比一天消瘦。
我们的关系也渐渐变好,有一天我从壁橱里翻到一盘影碟,和他一起观赏。
片里的主人公在铁轨上自杀的时候,我捂着眼不敢看,他只是直直盯着,然后说了那一句:“这世间所有的无常,都是寻常。”
都是寻常而已。
他终究还是走了,那个男人在街上领走了他,我无比愧疚,愧疚于我那时为什么一定要出门,若不是我,他或许会幸免于难。
他临走时意外的坦然,只是冲我挥了挥手,然后看着我们家的窗户,一步三回头。
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。
他在我身边时,我从未说过他是我的朋友,但他确实是我的朋友。
生在无常间。
正如无常,他来到这里,正如无常,他要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