弘治皇帝听张升这么一问,面上露出了难色。
于是道:“此事,朕正在过问,王师傅养猪,并非是有人强迫,他愿养,朕又能如何呢?”
张升听到这里,急了。
这是王鳌啊。
他会主动去养猪吗?
若不是因为什么缘故,怎么可能会做这等事。
其实这殿中的臣子们都晓得,此事和方继藩脱不开关系,陛下是想要袒护着方继藩,因而,张升不禁道:“陛下,可是臣听到一些流言,说是此事与齐国公有关,王公是气不过,这才养猪。“
弘治皇帝便沉眉:“可有真凭实据?”
“王公的心里,定有委屈,陛下只要一问,就可水落石出了。”
弘治皇帝这会是被弄得下不来台了。
这张升问的急,而其他的老臣,也大多和他想法差不多。
这太胡闹了。
致士的太傅,沦落到这样的田地,以后大家也都要致仕的啊。
连谢迁也不禁道:“是啊,陛下不如召王公来,一问便知。”
弘治皇帝自是为难。
他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王鳌,更别提到时王鳌当真说点什么了。
见弘治皇帝不语,张升沉痛的道:“王公在的时候,对于陛下,是何等的忠心,臣记得,弘治三年,西北大旱,陛下心急如焚。而王公恰好在那时,染了风寒,他害怕陛下身边没有人帮衬,带着病体,依旧带病当值,手中的公务,无一不是他咬着牙,坚持着办出来,陛下……难道忘记了吗?王公高风亮节,臣等可以说是承蒙陛下了恩泽,可王公,又得了什么雨露之恩呢?他一心报效朝廷,报效陛下,而今,垂垂老矣,已是无用了,难道,就该这样对待吗?那齐国公,自是功劳赫赫,又是陛下的乘龙快婿,说起来,老臣也是极钦佩齐国公的,可是陛下啊,有些事,对就是对,错便是错,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……”
张升说着,自己的眼眶都红了。
他和王鳌的关系,一向不错。
他不忍心去猪圈里见王鳌,却也去过王家一趟,于是哭泣道:“臣前几日前去王家,见那王家家徒四壁,其此孙王建,居然需要出去给人做账房,才能让一家老小有衣食果腹,长子已为官,却也是清廉自守,这是一家的忠良啊……“
这一番话,终究是唤起了弘治皇帝对于王鳌的情感。
弘治皇帝心里也不禁浮出酸楚,不由道:”此事……“
正说到此,外头一个宦官匆匆而来。
弘治皇帝不喜的看了那宦官一眼。
这个宦官,实在太没有眼色了。
这个时候,禀奏什么?
当然,这也怪不得这小宦官,毕竟弘治皇帝曾有过交代,交易所里若是出了什么事,要随时禀告。
毕竟,这交易所关系重大,不说大半的内帑,都是交易所里的股指维系着,何况任何的动荡,都可能影响国计民生。
弘治皇帝冷静下来,盯着那宦官。
宦官道:“陛下,今日交易所……出了一件大事,奴婢觉得事出非常,特来禀报。”
张升等人,本来刚刚升腾起了希望,却被这宦官打断,难免朝那宦官露出了冷色。
弘治皇帝也是不悦的盯着他,口里道:“说吧。”
宦官道:“近来有一个畜牧的新股挂牌,股价极是罕见,只几个时辰,竟从每股十三两银子,到了三十多两银子,奴婢听说,当初他们的本金,不过区区三十万两而已,交易所估值,本就高了,谁料到这一挂牌,竟还暴涨……“
畜牧……
弘治皇帝一愣。
随即……顿时心有些疼。
暴涨了啊?
早知如此,宫里也配一些。
”三十万银子的本金,现在估值几何?“
宦官道:”已暴涨了十数倍,将近四百万两了,瞧着这趋势,未来说不准还有上涨的可能。“
上有所好,自然下有所效。
现在这宫中上下,谁不懂一些工商的消息。
“此股何以如此,可有什么蹊跷吗?“
宦官道:“听说是出了一个养猪的奇人,叫周坦之。“
周坦之……
弘治皇帝有一些印象。
他皱着眉,努力的回忆。
“此人正是那太傅王鳌的弟子,听说和王公一道养猪,悟出了许多养猪的秘术,他养的猪,实在了得,不但用工的成本低,且出肉率要比其他农户要高的多,现在,百姓们对于肉食的要求,越来越高,说是什么未来的前景广阔,大有可为,因而……才有人花了银子,投产养猪作坊,请了那周坦之去,还听说配了那周坦之,两成的干股。“
周坦之……王鳌………
殿中顿时安静了。
这时,君臣方才回忆起,这周坦之是谁来。
此人,不就是被罚去养猪的南京礼部尚书吗?
而他乃是王鳌的弟子。
王鳌现在确实是在养猪。
这样说来……
君臣们面面相觑。
”两成啊……”弘治皇帝感慨道:“这可是近百万两的银子,朕命那周坦之养猪,他居然……凭借着养猪,一夜暴富。”
弘治皇帝神色有点复杂,随即,视线落在了张升的身上:“张卿家,你以为如何?”
张升一愣:“陛下……这……这……”
他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。
你说他们可怜,可是……他们哪里可怜了。
人家短短数月挣来的财富,抵得上你几个张升一辈子的努力了。
弘治皇帝大笑道:“有意思,有意思得很,朕上一次见那周坦之的时候,还对他厌恶的很,万万想不到,此人竟也不是省油的灯,众卿这些日子,一定是在腹诽朕,说朕薄情寡义,可是诸位卿家啊,朕可是薄情寡义之人?你们既是要让朕召王卿家来,问一个明白,那么好的很,朕正好,也想问个明白,免得有人说朕的是非,来人,摆驾,朕要亲自去看看王师傅,要当着众卿家的面,问一问王公,他这养猪,到底有什么秘法。”
张升:“……”
其余之人,心里也是翻江倒海。
他们不断的告诫自己,王公怎么会是这样的人,不不不,断然不会,他历来清白,绝无可能。
弘治皇帝兴致勃勃,王鳌可是清流之首,地位非同凡响,倘若他能养猪,那么…其他的读书人,为何就不能操持别业呢?
明白了……
弘治皇帝猛地,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。
难怪方继藩一直都在坚持,不肯就范。
原来,他竟打了这个盘算。
便是要让这王师傅,来给天下人做一个表率啊。
这个小机灵鬼!
弘治皇帝情绪大好,他极想去看看,顺便也让自己的这些肱骨臣子们,亲眼见见王师傅说什么。
………………
西山。
一辆奢华的马车,抵达了猪圈。
下车的人,乃是顾氏。
顾氏下了车,再看这猪圈时,竟似乎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
周坦之正在圈里调着猪食,一见到了顾氏,忙丢了手里的桶子,而后去洗净了手,才匆匆赶来:“你怎么又来了。”
他不喜顾氏来此,不愿让顾氏看到自己狼狈样子。
可他上下打量着顾氏,却吓了一跳:“你……你这一身,只怕价值不菲,还有这车马。”
“夫君。”顾氏喜极而泣,道:“今儿清早就有人来,说是夫君现在身价百万,这百万不是铜钱,是银子。说夫君养猪养成了状元,为了奖励夫君,有一个姓刘的东家,亲自差了人,要让妾身去办一个宅邸的手续,说是他家在新城河北街有几亩的大宅,作价便宜转让给咱们,还说先让妾身暂时住着,不只如此,还差了七八个仆从来,有厨子,有车夫,又说,现在他们极力在想办法,弄来西山书院入学的名额,我们家的两个孩子,从前读过书,都有功底,想要在西山入学,事儿好办,刘家曾在西山书院,捐赠过一个书斋,花了十几万两银子,这个薄面,还是有的。”
一下子多了这么多,周坦之听得晕乎乎的。
莫非是那个刘文治?
可是……这礼也太厚了吧。
此时,顾氏又道:“妾身听了,也是吓着了,哪里敢轻易要这些东西,只怕这些东西收了,坏了夫君的名节,因而只说,得禀明了夫君再说,那刘家的人便心急火燎的将妾身送来了。夫君,他们还说,这作坊是夫君做主,作坊已经上市,市值增加了十倍,夫君有两成股,现在这身家,也涨了十数倍,将来自是不愁吃穿,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,这……这是真的吗?”
涨了十数倍……
周坦之又吓了一跳。
他对交易所的事,也有所耳闻,利用上市,筹募资金,资金这身价,当然是高不可攀,可真正的本意,却是吸入资金,进入更大规模的投产。“
莫非是说,这三十万两银子的作坊,转眼之间,竟有了三五百万两的市值,自己需拿着如此大的资金,开始养猪?
这……真是大手笔啊。
三五百两……
这在从前,哪怕是国库的银税,也不过如此。
现在哪怕是通货膨胀,同样的银子,和从前比,当然不值钱了。
可这并不代表,这是小数目,不……这是天文数字啊。
他看着顾氏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样子。
一下子,周坦之内心深处,竟是不禁升腾起了一股暖流。
如此……如此甚好啊。
坐拥数百万两银子的调配,上百万两纹银的身价,自己的儿子,未来也有了前程,自己的家人也不必寄人篱下了。
哪怕是整个周家家族,也可沾光。
周坦之努力的遏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,才拼命的点头:“是,是……为夫现在确实是在……养猪,也确实和人合伙,办了作坊,你来……你来……”
他扯着顾氏的手,从前羞于言齿之事,到了现在,竟是隐隐有些骄傲起来。
将顾氏拉到了屋舍,这书案上,是堆积如山的文稿,道:“你看看,你看看,这都是为夫这些日子研究出来的心得,如何养猪,猪舍如何搭建,如何护理……这里头,都是大学问啊,那刘东家,是慧眼识珠,他知道,没有为夫,他的事是办不成的,你不必怕,不必怕,这些……统统都是我们应得的,你身上的新衣裳,还有那马车,那宅子,都是我们应得的,这世上,再没有什么比学问更高了。“
“还有这里……这一篇文章……”周坦之取出一篇文章来,抱在手里,他高兴得要疯了,似乎在此刻,他回到了从前,那个时候,他金榜题名,好不得意:“这一篇文章,叫做《明颂养猪缺失补遗》你晓得缺失补遗是什么意思吧,意思就是,这明颂里头,有一些错误,也有许多的缺失,为夫寻到了这些漏洞,进行修补,这一篇文章,为夫特意送去了周刊,谁晓得,那周刊居然刊载了,还修了书信来,说是……这些斧正的资料,极为有用,不可多得,明颂将在此基础上,进行再版,修改某些错漏,你明白了吗?翠娥,那方继藩,也晓得为夫的厉害,不得不低头了。“
周坦之激动得颤抖。
这是何其痛快的事啊。
…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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